很多底层主播的努力程度不比李佳琦和薇娅他们差,但是这已经不是能用努力来衡量的事。
和一名带货主播约访是不易的。她会和你约定一个非常规的时间点,例如只能在凌晨2点后,腾挪出来的1个小时的休息时间。嗓子不好是通病。访谈的途中,电话那头偶发的咳嗽声不止一次打断对话,等她缓和过来后才能继续。访谈要躲着家人进行,否则会得到另一个版本的答案。和头部、腰部主播不同,底层主播没有粉丝黏性,出了直播间,便很难再找到她们的踪迹。
薇娅和李佳琦的粉丝数和单场观看数据,已经近20倍于后面的3名主播的流量,bbgillian代王、张沫凡和雪梨。如果把带货直播比喻为海,这些人处于浪尖。更多头部和腰部以下的小主播,是沉底的虾米,屏息等待着浮出海面的机会。
游戏规则一目了然。头部主播获得风口上的福利,资源不断向他们倾斜,底层主播争夺着他们分羹之后残留的流量。
双11当天,薇娅的直播间观看人次为4310万,李佳琦的人次定格在3680万。而无名小主播的直播间里,这个数字可能是几千,几百或者几个。
一提到数据,主播们就感到焦虑和恐慌。在这场比赛中,一个强大的系统在以精确的量化标准控制着主播。实时的数据跳动和不定时关闭的流量阀门,是高悬的红灯。
根据BOSS直聘发布的数据,76.6%的“带货经济”从业者最高月收入低于万元,58.2%的人在考虑转行——毕竟,李佳琦和薇娅的财富神话,只是极少数。
有人仍然相信这是时代的机会。童书主播杨杨在微博上记录了自己自年初入行以来的日记。她不是一个站在风口上的幸运者,却咬定了要在这个行业拼下去的决心。
以下是沉在海底但还在奋力向上的带货主播杨杨的自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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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电商平台直播卖童书,现在有2万粉丝,这个粉丝量算是这个行业里一个特别小、特别底层的存在。虽然是个小主播,我经历了很多。我做过2个直播间,经历过电商平台拥有巨大流量、疯狂的时候,也经历过它们流量稀缺的时候。
很多人看带货直播挣钱,其实只看到一两个大主播挣钱,不知道他们身后死掉的主播可能有999个。
一旦进入了直播的圈子,后面不断有新人会赶超你。休息一两天、两三天,没事,但一旦停播时间稍微久一点,你就会被淘汰掉。
系统不是人,它只认数据。直播间开播第一周的某一天,我和运营在讨论工作时发生严重的争执,错过了开播时间。我当场打了自己一个巴掌。这是严重的错误,系统会觉得你不守时,没有诚信。
系统不会告诉你直播时间低于2个小时是错的。不会告诉你,粉丝来了100个人,如果只有几个人关注你,这是错的。官方也不会告诉你,你被淘汰是因为没有达到既定要求。规则是完全隐形的,只有靠你去猜,再专业的机构都很难摸清它。从2017年到现在,主播一批批在换,那个页面里,每天都有很多主播在“死”去。
机构的主播只要开播就有流量,他们有流量扶持的。个人主播就没这个待遇,开播的时候,要熬“浮现权”。刚开始我们就是被放在海底的虾米,大多数客户是看不到小主播的,我们只有把海底下的极少数的客户服务好了以后,直播平台才会给我们一个浮现权,让我们有机会浮到细分频道的页面上来。
毕竟,大客户都在海面上。
▲ 服装品类主播,每天要在镜头前穿脱衣服上百次。图 / 视觉中国
最开始,所有的东西是统计数据来呈现的,如果你的数据好,平台会给你的直播间匹配更多的流量。但后来,直播平台本身的流量在慢慢枯竭,僧多粥少。流量可以买卖,而且特别贵。我上次在群里看到,一个粉丝40万的主播,一个月挣10万元,那个月要拿出16万块钱出来烧流量,换来了2000多个粉丝。我烧不起这个钱,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熬。
7月29号那天,我还在直播,助理突然跟我说,浮现权下来了。那一瞬间,我在直播中途马上就捂脸哭了。但突然有了流量,如果留不住怎么办?我那时候压力更大了,看到数据就很恐慌,下播后就疯狂地研究数据,要分析它的二三十个维度。每一天都像在跟这个系统战斗。
这个行业的机制就是不断地淘汰人,你的流量是稳定的话,就证明它还没有抛弃你。但是它在考核你,每天都在考核你,如果说你连续3天以上数据不好的话,它就会慢慢地抛弃你。
假设有100个人进入直播间,10个人点击关注算是及格,有20个人关注你算良好,有30个人关注你算优秀,看你能达到哪种级别,做得好才会陆续给你稳定的同等的流量。但是现在的流量不像以前那么好了,很多主播都是假粉丝刷的。100多万的粉丝,才几万、十几万的观看量。电商平台和中小主播进行流量交易,制造这种假象。
最残酷的是,系统也有出现漏洞的时候,有时候内部也没能发现。之前我的竞争对手一直是违规操作,系统也查不到她,流量比我好一倍,天天赚翻。运营第一个直播间的时候,过年后不久,系统突然把新主播们的流量卡断。所有新主播都懵了,跟我一起开直播的5个新人除了我以外,其他都退出了直播。我守着几百个老粉丝,天天播天天熬,天天送礼物让他们来看我,最后这个直播间还是关了。没有绝对的公平,看你的运气。
在这一行,没人不害怕被系统杀掉,它杀掉你肯定有原因的。我每天醒来都会想到这些。系统惩罚我的时候,我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,是不是自己不适合这行,心理压力好大。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,至少我自己是背负了很多。
在这个世界上,我现在唯一的事业就是这个直播间了,如果倒闭了的话,我想我会一无所有。
▲ 一对90后的“广漂”夫妇也从事主播,为了流量,夫妻俩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。图 / 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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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以前开美甲店,在成都开了几家,但是我觉得这不能挣大钱,现在挣大钱就得靠互联网。我一天可以卖书给2000个粉丝,但是有一天可能卖书给10万个粉丝,只有互联网才可以达到这种裂变。但可能在不懂互联网的人眼里,我们这种就是“作死”的人。
两年前,我把美甲店都盘给了当时的员工,在重庆租了20平米的一室一厅。现在我、助理,加我一个闺蜜,3个女人在支撑这个直播间。
当时我看到朋友他们4个人一起做美食带货主播,有3万个粉丝,但1个月只能挣1万多块钱。合伙的人越走越少后,只剩下小主播在那儿播。租的房子光线也不好,粉丝看得少了以后,他们过了两个月,就直接倒闭了。
很多机构是可以挂靠的,我之所以还没有签约机构,是因为很多机构签约以后,小主播还是没人管,只能自己播,最后机构直接分走利润的一半。
签了机构,好处是不用担心自己没活干,机构也会为主播们找好供应链,不用像我一家一家地去谈,稳定一些。但当一个新主播什么都没有的时候,机构完全是可以欺压你的,一个运营管10个主播,哪里顾得上你一个新小主播?解约也很困难。机构也需要主播充数,因为它们也在接受考核,如果主播低于一定的数量,系统会取消机构的资格。
▲ 想要进入机构做主播,也需要进行考试。图 / 视觉中国
做带货主播,你得先练习一下。找一个茶杯,对着它说6个小时,不能停,你要把茶杯说感动,把它说热了。或者自己对着镜子练习。最开始我的直播间一直没有起色,每个小时只有二三十个人来看我,没人说话。我心里很崩溃,但是告诉自己要稳住,给自己找话题。后来我发现,主播们其实都会自备一套专门用来缓解尴尬的题目和答案,直播间没人的时候,自问自答照着背一遍就好了。
看我直播的人知道,我经常会戴一些很古怪的精灵帽,还要在保证好看的情况下,化稍微怪异一些的妆。我的腮红是一条很深很红的横杠,就很像王菲的那种妆。很多粉丝会觉得有点夸张,但是他们很容易就记住你了,多多少少你要有一点点自己的特色嘛。
因为隔得天高地远,我们很少能和粉丝达成亲密的关系,但还是有真心的人。我第一个直播间快倒闭的时候,一些粉丝跟着我到了新的直播间。她们可能不买东西,每天都会来打个卡,跟你说几句话。在我最需要的时候,这些人没有离开,在我最低落、最普通、最渺小的时候,这些人没有小瞧我。我觉得这种默默的支持和温暖远超于现实中的朋友所给我的。
对主播和粉丝而言,直播最适合的时间是4个小时,但是4个小时只适合大主播,他们4个小时能做到的销量,小主播必须要花10到12个小时。我们得一直在镜头前,别人打开直播间的时候,不能看不见人。 今年双11,从10月21号就开始预热,整整提前了20天。我直播了20多天没休息,不敢休息,你休一天别人就抢到你前面去了。双11当天播了8小时。因为持续性的坐姿,我的臀部上长出了一层茧皮。
双11当天,我们本来预计能够卖2万元,结果我们的销售额超出预设的3倍,卖了7万元。要知道,我卖的是儿童图书,一个产品只卖一二十块,贵点的三四十块,我都不知道是如何凑起这7万元的。这让我们很意外,同时也看到了直播间的魅力。
系统会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,给你惊喜。谁都希望有惊喜,我就是靠那些惊喜撑下来的。永远不会再有哪种职业像带货直播这样子,让你每天像坐过山车一样去经历高峰和低谷。
3
做直播之前我有110斤,现在只有95斤。其实不是因为体力多辛苦,而是心力交瘁。作为一个主播,不可以是蔫儿的,她必须随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出现在粉丝面前。
因为做直播,我差点和丈夫离婚。他是那种思想很传统的人,在单位上班。在他看来,做主播是不务正业的,经常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我被传销洗脑了。很多人印象中的主播都是秀场主播。我说我是做主播的,家人和朋友就问我你在哪儿唱歌啊?是搞笑的吗?我说是带货主播,他们就认为你不就是电视购物。能感受到人家看不起你的感觉。第1个直播间死了以后,我在家里完全抬不起头做人,很难跟别人交代,但我依然坚持要做。
直播的时候要和大主播们错开时间。晚上播的话抢不过大主播,小主播们没有生存空间。有时候我凌晨5点开播,4点就要起床,一直播到中午12点的样子。除夕那天,我还在直播,因为大主播除夕休息。他们只要休息了,小主播的流量就会好一点,要跟他们错开高峰。
我没有时间去医院。我们只有2个人,做4个人的活儿。稍微好一点点的时候,我吃了一段时间的药,去楼下诊所做了一个星期雾化,治我的咳嗽。我上午布置产品,下午做雾化,晚上再继续直播6个小时。做了一个星期后,医生跟我说,雾化不能再做了。我说,好,但是我还咳嗽呢。医生说你不说话不就好了吗?
只好吃很多梨,蒸着吃,熬梨水吃,生的也吃。后来吃药也不行,输液也没用,身体产生了耐药性。直播的前3小时没问题,说到第4个小时就开始咳嗽了。别人吃蜂蜜都是冲水喝,我是直接一勺一勺地塞嘴里干吃。
如果是晚上的直播,我会在凌晨1点下播,开始研究数据,3点睡觉,8点起来,开始布置产品。我真的已经尽全力了,直播间在我身上再也榨不出哪怕再多一点点精力。
很多底层主播的努力程度不比李佳琦、薇娅他们差,但是这已经不是能用努力来衡量的事,头部主播是站在了时间轴上很好的一个点罢了。
▲ 一位苏州的主播每天凌晨四点起床,六点半准时开播,成为许多主播学习的榜样。图 / 视觉中国
我的工作室就在我家隔壁的那栋房子里,同一个小区。基本上,我一整个月都没有走出小区,始终两点一线。这样的生活状态会失去很多朋友,但换一个角度来想,如果说我在这个社会上没做出点什么,在朋友看来我也不会有什么很大的价值。我有两个很好的朋友,一年和她们聚一两次就够了。
前不久我丈夫放年假,我们决定放松一次,去青海玩。但是我拒绝坐飞机,要求开车背上我的全部童书和直播设备。我丈夫只能说好。安排了车之后,我的运营突然和我说,直播的浮现权又下来了,刚好就在我们出去玩的那几天。我只好放弃了那次旅游,扔下我丈夫和朋友回去直播。
我已经30多岁了,丈夫还大我好几岁,我们想要小孩,在备孕。我当然也有认真对待这个事情,比如去看一些妇幼医师。但做这一行,作息不规律,日夜颠倒。我现在很瘦,要调整自己的身体,但是没有办法,任何事情不可能完美的。
我小学的时候,班主任老师问同学们长大以后想当什么。别人都说科学家、医生、老师,我一个人说,我想做商人,老师都愣了。我现在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对于我自己来说,我相信“平台不倒,直播到老”,这是我们直播这行一句自我激励的话。
把李佳琦和薇娅看作标杆是委屈他们了,他们应该算是传奇。做人要有自知之明。现在我赚得不多,但是还够我和我的助理糊口。目前只有2万粉丝,明年争取到10万,我就很满足了。尽管没挣到几个钱,确实还是看到一丝希望在前方。
直播中1%的人成功,9%的人挣点小钱,90%的都是“炮灰”。
其实我明白,真正的时代人物是李佳琦、薇娅他们,我们只是炮灰而已,但我也要争取做一个大颗的炮灰。
▲ 2019年11月10日,杭州,一名工作人员在直播间休息。图 / 视觉中国
(文中杨杨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