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艺 · 2019年10月6日 0

灯芯燃尽了,这一代的故事就谢幕了

80后
佛祖说,你看这灯芯紫青相缠,燃尽了,这代人的故事就结束了。

上高中前,韩寒喜欢骑一辆女式自行车游荡在县城小巷,速度极快,人送外号亭林镇最速男。

去松江二中读高中第一天,黑瘦的他站在讲台前说:

我是韩寒,韩寒的韩,韩寒的寒。

从此以后,松江二中写文章的,我称第二,就没有人敢称第一。

教室一片欢腾,笑声满是嘲弄。

第一节语文课,韩寒告诉老师,说自己的语文全班最好是谦虚,准确来讲是全市最好。

韩寒父母因此被请到学校。韩寒被要求道歉,韩寒不从,母亲大怒,要他滚出去。

他就拎着书包在地上打滚,一圈一圈滚了出去。

此后,松江二中老师对韩寒都有点打怵。

他叛逆好斗,常在教材中挑错,以此和老师争辩。

同学拍手称找得好,韩寒反讽:你们怎么不敢指出?这就像见死不救,源于人性懦弱。

他在桌上码书成墙,遮挡老师视线,然后偷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,一本接一本。

晚上回宿舍,他常和邻铺室友说,“全世界用汉语写字人里头,钱钟书第一,我第三。”

室友顾不上问谁是第二,一脸茫然地问:谁是钱钟书?

1998年冬日某夜,教室内的电视放《新闻联播》,钱钟书去世了。

韩寒霍然起身,走到电视前,盯了良久,转身对班上同学说:以后这个世界上写文章,我就是第二了,前头只剩个李敖。

那年他高一,曾因得疥疮回家养病一周,期间写了《求医》,这也是他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初试稿件。

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正逢高校扩招,一等奖获得者保送名校。

大赛评委作家叶兆言心里没底,“很可能办这么一届就黄了。”

大赛总干事李其纲,已做好心理准备:很可能最后一篇像样的文章也找不到。

那是八零后第一次正式登场,之前他们被称为小皇帝,小太阳,温室的花朵,垮掉的第一代。

16岁韩寒,写了那篇《杯中窥人》,开篇就提民族劣根性。

他一举成名,退学出书,《三重门》畅销全国,他风中独行,猖狂自傲。

2000年,他上央视《对话》,学者嘉宾主持围成半月,像拯救失足少年般劝韩寒。

韩寒舌战全场。他不愿盲信任何规则。

那一年,18岁的郭敬明还在四川自贡富顺县读高三,但已学会如何适应规则。

他也曾如韩寒般叛逆,吵架摔门,张扬走路,但上了高三后,开始眉眼顺和,上学放学总是背着书包贴着墙根快快地走。

连和老师同学讲话,他也要反复斟酌怎样说得优雅得体。因为老师的评价能影响保送。

他做梦都想去上海。他说他根在上海,那里藏着他的迷走神经。

朋友告诉他,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外观像结婚证书。他回:复旦我爱你请和我结婚。

他寄望用新概念大赛改命。

他仔细研究了前两届获奖者文风,写了7篇文章,每篇写满5000字,然后买了7本《萌芽》杂志,剪下7张报名表。

同学冷嘲热讽,一定要拿个奖回来哦,如果没拿到会笑死人的哦。

七封信从四川小城出发,辗转着向上海前进。

那盏油灯中,两根灯芯也纠缠生长。

一根缠满开明思潮最后的锐意,一根吸满九十年代沉积的欲望。

郭敬明获得了新概念一等奖,但那届取消了保送奖励。

2002年,他高考作文失利,没去成厦大,但总算去了上海。

他提着行李箱下飞机,找地图研究怎么坐地铁到上海大学宝山校区。打车要300块,完全不敢想。

到了学校,满眼都是私家车接送的本地生。同龄人拿着可乐带着墨镜有保姆伺候,名牌满身。

他读影视编导专业。老师开学就提要求:每个人都要买一台相机,一台DV,一台高配置电脑。

他犹豫一星期后,拨通家里电话。电话那头,母亲有些犹豫:这些东西是学习要用的吗?老师说得买,是吧?

过了足足一个月,母亲才把那笔钱寄给他。他说,他一直没问那笔钱到底怎么来的。

同一年,韩寒去北京闯荡,住在望京西园附近。

那年北京还没五环,后海还没几家酒吧,沙尘暴常像狂徒般扫荡城市。

韩寒站在高楼窗前,说他孤独得像只马桶搋子。

他把《三重门》版税全砸到赛车里,几个朋友组建了极速车队。

一年后,他参加全国锦标赛。

大车队车手,从他眼前开过,脚踩油门,噼噼啪啪,排气管霸气做响。

他一踩油门,也噼噼啪啪,但那是车破,排气管掉在地上的声音。

第一年比赛,韩寒第一个赛段就掉沟里。围观者拼命鼓掌:再翻一个!再翻一个!

和他一起玩的赛车圈朋友都有钱。有朋友见他居无定所,想用800元每平价格卖他一套二环边房子。

韩寒拒绝了。尽管他账上还有几万块,但那是准备买赛车轮胎的钱。

2005年,韩寒开博客。内容框和赛道并无分别,都是狂飙,他锋利如昨。

他的笔战名单排成长列,余秋雨、陈凯歌、陈逸飞、白烨、陆川、高晓松以及他曾经崇拜的李敖。

什么坛都是祭坛,什么圈都是花圈,他在自己的音乐专辑《18禁》里说:没有偶像的年代,万物一年被淘汰,人们礼尚往来,内心却很坏。

最后,他把目光聚焦公共事件。

他在博客上讨论地震重建、三聚氰胺、公路换牌,媒体称他“青春公民”、“意见领袖”、“中国新一代的希望”,甚至有杂志打出标题:选韩寒当市长。

陈丹青评价韩寒说:

在他这个年龄,看世界看周围,看国家发生的事情,他能说出自己的意见。通常我们在谈国家大事的时候,有一套语言,到他这一代,终于这套语言的套路没有了,完全是个人的语言在谈国家大事。

后来,他创办杂志《独唱团》。

这本仅存活了一期就被打成纸浆的杂志,首日销售量过10万。罗永浩、周云蓬、石康等人都曾为第一期杂志供稿。

2008年,韩寒博客已超五亿访客。人们习惯在大事件发生后,去看韩寒怎么说。

梁文道说,那时候的韩寒再写几年,就有可能成为鲁迅。

郭敬明比韩寒做杂志早了六年。

2004年,他生日那天,他成立了“岛”工作室,并担任《岛》系列杂志主编,先后发行了十本杂志。

因为他的网名第四维,新生代称其为四爷或者小四。

就像韩寒毫不掩饰锋利一样,郭敬明也毫不掩饰拜金。

他构架的平行世界,像浮华的幻梦,满足少年们对社会想象。2007年,他的《最小说》单期销量达80万册。

2009年,郭敬明花掉九位数人民币买下汪精卫四姨太的旧居。

那是上海市静安区三栋联排别墅,屋内墙壁上镶嵌着浮雕,会客室垂着巴洛克式吊灯,四周都是名贵古董。

仅是矿泉水便备有四种,全部进口,按矿物质比例、水源地不同而区分。

郭敬明喜欢窝在沙发里,翘起腿,审视他的小世界以及小时代。

他觉得韩寒式的愤怒无意义:

就算你喜欢韩寒,崇拜韩寒,但是如果这个国家13亿人都是韩寒,你觉得会好吗?每个作家都变成韩寒那样,是不会好的。

灯芯燃得正旺,火苗忽明忽暗。

郭敬明的贵人是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副社长黎波。

他帮郭敬明登作家富豪榜、进作协、上《纽约时报》、处理抄袭丑闻。

他说,是各种合力造就了郭敬明,他赶上这么一个时代,其实他自己什么都不是。

2008年,《艺术人生》邀请郭敬明采访艺术家黄永玉。

节目尾声,黄永玉送了一幅字给郭敬明:五鹿岳岳,朱云折其角。

郭敬明在博客上大书感动,将他与黄永玉形容成忘年之交。他以为这是被圈子接纳的证明。

不久后,《深圳商报》记者去探访黄永玉,采访间隙提到郭敬明,记者问:您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小辈?

老爷子想都没想,毫不留情地否认:没有很喜欢他,一点也没有。

他挤不进那个世界,只能沉溺自己修建的世界中。幻梦讲多了,真假已分不清。

华服裹着倦容,夜宴摆着乏味,他提早了许多年就开始恐惧衰老。

他每天喝燕窝,吃各种药丸,试验各种抗氧化食品,比如喝多种水果蔬菜榨成的汁。

28岁那年,他立下人生的第一份遗嘱,并每半年进行一次修改。

2011年,他第三次成为中国作家富豪榜首富,在福布斯中国名人榜中排名第52位。

他的公司最世文化,在青春文学市场占据75%份额,那年,他的《小时代》也搬上了大银幕,沉积的欲望终于燃烧至最旺。

2013年《南方周末》授予郭敬明“中国梦践行者”称号。

获奖理由是:他把握了大时代中的小机遇。凭借他的机敏和才具、勤奋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小时代。

郭敬明为了这个奖项特意从罗马赶回国内。

领奖时他意气风发:

“很长一段时间,我心里一直以为南方系心中的少年英雄是另外一位,而我正好是他的反面,但今天没想到是我。今天把这个奖颁给我,我觉得很有趣。”

他口中的少年英雄,那时正处于人生低谷。

此前一年,韩寒和方舟子爆发大战,韩寒深陷“代笔门”。

战争结束,他依旧满心疲惫,一次受访时他说“这个世界是根本不在乎一个人的清白和委屈”。

他倒数第二篇博客,是转自他的小说《1988》段落:

我对流沙说,让风把我吹走吧。

流沙说,你没了根,马上就死。

于是我毅然往上一挣扎,其实也没有费力。我离开了流沙,往脚底下一看,操,原来我不是一棵植物,我是一只动物,这帮孙子骗了我二十多年。

此后,他不再关注个体与社会的冲撞,而只谈人与人之间的情感。

2014年,韩寒的电影《后会无期》上映。

他上《快乐大本营》为电影宣传,粉丝们痛心疾首:你变了!

韩寒随后回应:我不在乎。

故事太漫长了,以至于到最后都丢失了框架。人们已想不起遥远的开头,也只能被新字句潜移默化。

2016年,郭敬明的幻梦开始坍塌。

最小说系列销量严重下滑,年亏损达到千万;电影《爵迹》制作成本1.5亿,票房最少要5亿才能回本,但《爵迹》最终成绩仅为3.8亿。

在《爵迹》路演的最后一站上海,他哭着问:

“是不是因为我叫郭敬明,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?是不是只有我死了,你们才不会骂《爵迹》?”

资本曾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,又以同样的速度收敛而去。

时代收回了给予的财富,也收回了给予的锋利。

韩寒开始反思偏激,反思退学,反思往事。粉丝说他不再锋利,他说:

“在大家的心目中我是一个翩翩少年,提着一把大宝剑,要去改变世界。但是,宝剑难道不要钱吗?…商业也是才华的一种,很多有商业才华的人是真的在改变世界……

灯芯燃尽了。无论是叛逆时代的,还是谄媚时代的,最后都归顺了时代。

这是每一代人都必经的轮回,从登场的自信,到中场的迷幻,再到尾声时的领悟。

所不同的是,这一代人开场过于意气风发,中场过于高低错落,以至于尾声也过于刻骨铭心。

2017年,韩寒为一款名为《使命召唤》的游戏拍摄短片。

这款广告影片的名字叫做《天赋是杀不死的》。片中,韩寒一人分饰三角。

导演韩寒拿枪对准了作家韩寒和车手韩寒。

随后三声枪响。